生也不行,克也不行

生也不行,克也不行

东汉朝正了火德,大家都改穿龙虾袍,也就是所谓的“尚赤”。“尚”是什么意思呢?尚的意思就是崇尚、尊重,说明全社会最尊崇这种颜色。咱们要知道,是先有了德,然后才有相应的“尚色”,换句话说,在邹老教授提出“五德终始说”之前,根本就没有这一套花样。古书上说商朝是金德,服装、旗帜尚白,那都是蒙人的——考古发掘倒是挖出很多商朝的人偶来,大多穿着白衣裳,没办法,那时候印染水平极不过关,素色衣服最多,想不尚都不可能。

等到秦始皇正式采纳五德学说,下诏说咱是水德王朝,这种“尚色”才不再停留在纸面上、理论上,而正式得到应用。可是秦朝尚黑,并不是说秦人都只能穿黑衣服,打黑旗子,兵马俑刚挖出来还没褪色的时候就花花绿绿的,几乎啥颜色都有。尚黑一般情况下是指皇帝、官员们的朝服和祭服,必须以黑色为主色调,军旗也以黑色为最高级,献给上天的祭祀品也得是黑的,比如黑牛、黑马、黑羊啥的。

西汉初年的各种礼仪制度都很粗疏——不粗不行啊,跟着刘邦打天下的功臣们大多是一票大老粗,像张良、陈平那样有学问的挑不出几个来,叔孙通制定新式朝礼的时候,刘邦就提醒过他:“做简单一点儿,要不然大臣们搞不懂。”所以就没有明确尚色,大臣们上朝也是各穿各的,只要别奇装异服,别袒胸露背就得。直到汉武帝定下土德,官员们才统一着装,以赭黄色为主色调。到了东汉呢?文武官员的常服尤其是祭祀服,就变成以赭红为主色调了——没办法,当时印染技术仍然不过关,大红色的衣服又贵又容易掉色,就连官员们也未必人人穿得起。

而五德学说,也从东汉开始演变成了两套算法。一套是邹老教授从黄帝起算的“五行相胜”法,一套是由董仲舒老宗师开头,最终由刘向刘歆爷儿俩完善的从伏羲起算的“五行相生”法。有趣的是,新学说并没有彻底打倒旧学说,这两套五德系统并行不悖,全都流传到后世。虽然“五行相生”法后来居上,逐渐演变成主流,历代王朝大多采用这种算法,但万一不管用呢?扯不圆呢?说不通呢?这时候“五行相胜”的旧法儿就能派上用场了。

比方说吧,公元144年,也就是东汉顺帝驾崩的那一年,九江郡一个叫马勉的阴陵人发动叛乱,宣布自己是土德,尚黄色,火生土,所以汉朝要灭在他手里,于是自称“黄帝”——这是按“五行相生”的算法来玩儿的。后来这位“黄帝”被朝廷镇压,入土为安,真成了“土帝”。就在同一年,九江郡又出了一个叫华孟的,在历阳起义,有了马勉前车之鉴,证明五行相生的说法不灵光,于是他改弦易辙,宣布说水能克火,老子我就是黑帝——这是按“五行相胜”的算法来玩儿的。可惜天不佑德,王师反走,最后堂堂“黑帝”也落得个凄惨下场。估计这两位九泉下相见,一定会相拥着抱头痛哭吧,生也不行,克也不行,想搞个德性真是太难了呀!

到了东汉末年,张角兄弟率领黄巾军起义,他们的理论基础是道士于吉所写的《太平清领书》,又称《太平经》,经书里称汉为火德之君,而黄巾军自称拜的是中黄太乙神,承的是土德,打的旗号是“黄天当立”——这一节常看三国的朋友们都熟悉吧。继续可惜,这一次土德还是没能“德”起来,可见就算是“哈德”之人,也未必真的能“德”(得)国。

前面说的这几次起义,只是“德性”大爆发的先兆而已。黄巾之乱以后,紧接着历史迈入了华丽丽的汉末三国时代。曹操一代枭雄,不是傻子,他虽然挟天子以令诸侯,却不谋朝篡位当那个出头鸟,也就不着急为德性的事儿上火;刘备那时候还拖着关张二人满世界流窜,也顾不上德;孙权年纪还小。真正第一个吃螃蟹的家伙却是袁家老二——袁术袁公路。

熟读三国的朋友们都知道这位袁老二心比天高,却没什么能耐,仗着自己是高干子弟就胡作非为,还脑筋一昏,琢磨着当皇帝。西汉末年出现过一句著名的谶谣,叫作:“代汉者,当涂高。”最早被割据四川的公孙述拿来给自己当虎皮,理由是“涂高”为上古大舜的姓,舜为黄帝子孙,而黄帝又姓公孙……可惜公孙述碰上了“火为主”的刘秀,很快就无悬念地挂掉了。

袁老二想起这一段往事,觉得很有宣传价值,就紧追公孙述的足迹,说我们老袁家是春秋时代陈国大夫辕涛涂的后代,应了这个“涂”字,而辕涛涂是大舜的后裔,舜是土德,那我袁家也是土德,根据五行相生,恰好取代汉朝的火德。

于是在建安二年(公元197年),袁术就高高兴兴地在寿春称了帝。那时候他表面上的领地是很广袤的,几乎整个江东都在他的治下,按他的想法,四分天下我有其一了,我不称帝谁称帝啊?谁料想称帝诏书才刚一发,孙策立刻跟他划清界限,江东,没了!不仅仅是孙策,他身边的文武倒还勉强跟着,分派镇守各地的将领却全都不认他,于是心比天高的袁老二终于命比纸薄,末了连碗蜂蜜水都喝不上就挂掉了。

这位先生不当皇帝还则罢,一当皇帝就遭万人唾骂,到最后也没落着好,类似遭遇的在他前面有个王莽,在他后面有个袁世凯,可以鼎足而三,竞争“最没事儿找事儿、倒霉催的称帝运动”。有人就说了,他之所以栽这么大一个跟头,是因为不学无术。为什么呢?原来后来蜀汉有位著名的“乌鸦嘴”谯周,他年轻时候曾经去询问过阴阳大师周舒,周舒就说那段谶言指的是魏,但没说明理由。后来小谯又去找著名术士杜琼,杜琼解释说“当涂高”当然是代表魏啦。理由何在?因为“魏”指的是皇宫两侧的柱子,称为魏阙,涂字是通假字,通的是途,也就是路,所以“当涂”就是指在道路当中,而在道路当中的高大建筑自然就只有魏阙了。这样看起来的话,袁老二根本就是冒名顶替偷了曹操的月票坐公车,他焉能不败?

袁家老二死了,还有个袁家老大。袁绍袁本初比他弟弟有能耐,知名度高,人缘也好,实力也强,于是乎,他不免也动了称帝的心思。在攻破易京,捏掉公孙瓒以后,袁绍是志得意满,骄气横生,于是他手底下有个叫耿苞的主簿瞧着有门儿,就悄悄递话说现在汉朝的火德已经不行啦,将军您是黄帝之后,享土德,正是取而代之的大好时机。

这个耿苞倒真是用心良苦,他知道要是说袁家是大舜之后,就等于把袁老大降到袁老二的档次去了,所以干脆再提高几代,从黄帝起算。袁老大自己听着挺高兴,不过他比弟弟多了个心眼儿,先把这事儿亮出来给幕僚们商议。也不知道幕僚们都是大汉朝的忠臣呢,还是认为时机未到,众口一词地怒骂耿苞大逆不道,该砍一万次头。袁老大没敢吱声,回头就把耿苞给砍了,以证明自己没这心思。

可是他真没这心思吗?本来这哥儿俩为了争袁家的嫡长子闹得是水火不容,老大联合曹操、刘表打老二,老二联合公孙瓒、陶谦打老大,不像亲兄弟,倒像是宿世的冤家。可是等到老二玩儿不转了,声称将要拿着自己的玉玺去献给老大,老大立刻就原谅了兄弟向来的所作所为,热烈欢迎。好在曹操那时候正“挟天子以令诸侯”呢,谁都盼着汉朝垮台,就他不盼着,赶紧派刘备去堵截,才终于做掉袁老二,也没让袁老大得着好。

拉回来说,雄踞河北的袁绍尚且这般“犹抱琵琶半遮面”,别家诸侯就算起了同样的歹念,也都不大好意思明说出来,大家只敢要里子当“土皇帝”,不敢也要面子当真皇帝。连年战乱,一直到了三方鼎立局势稳定下来,曹丕篡了汉,这德性之说才重新浮出水面。

土魏和火蜀

关于“当涂高”指代“魏”字的事儿,史书上也并没有说清楚,当周舒和杜琼给谯周解释这一点的时候,袁术、袁绍究竟挂了没有,曹丕有没有篡汉。倘若是曹丕已经篡汉,建立了魏朝,那这两位就是马后炮,一点儿技术含量都没有。倘若曹丕还没有篡汉呢?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汉献帝封曹操做“魏公”,从冀州划出十个郡来给他建立魏国,三年以后,曹操又晋爵魏王——“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丞相是当时全天下最强横的势力,十个人里有八个相信魏国会代汉而兴,那两位的解释、预言仍然在情理之中,一点儿也不神秘。

估计汉献帝大概没听说过这则“当涂高”的谶谣,否则他不会封曹操当魏公、魏王。不过话又说回来,当时曹操的大本营在邺城,属于战国时代的魏国境内,当时的上一级行政区划也叫魏郡,所以就算汉献帝封曹操什么宋公、赵王,预言家们仍然可以事后解释,说这个“魏”不是指国名,而是指地名。再说了,曹操大权在握,他要是明说“魏”这个字眼儿漂亮,老夫我就要了,你汉献帝敢不给加封吗?

倘若那两位解释、预言的时候,是在曹操还没有占据河北,把大本营迁到邺城之前呢?一样说得通,因为那时候雄踞邺城的乃是袁家老大袁绍,“官渡之战”前,袁绍是稳稳的天下第一大势力,若说“魏”地的袁绍将代汉而兴,十个人里面也仍然有五个信,二博一,阴阳家、方士们这点儿赌性还是有的。

所以说,所谓符谶、谶谣,究竟是些什么玩意儿?那就是含含糊糊、似是而非的顺口溜或者不顺口溜,解它得靠蒙。你要真信了还蒙不对,那就是学问不到家,八成落个袁术的下场,要是谁侥幸蒙对了,大家转回头来就会说“还真是灵验啊”,然后崇拜这个会猜题的家伙学问高深,鬼神莫测。

当初在汉恒帝的时候,据说有人在楚、宋之间见到了黄星,辽东还有一个叫殷馗的家伙预言:“五十年后,在谯、沛地区要出一位大英雄。”到了汉灵帝的时候,据说又有人在谯地见到一条黄龙,太史令单飏说这地方将要出帝王啊。这不禁让我们想起当年的公孙臣来,从阴阳家到儒生,诈术经历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丝毫的进化,一点儿新花样都欠奉。

这些真实性无可考证的祥瑞黄来黄去的,作为曹丕篡位用的理论基础,算是足够用了,更何况还有“代汉者,当涂高”作为坚实的理论基础呢。

黄色代表土德,有这么多黄色的谶纬出现在曹氏的老家,用意不言自明。而且,曹丕选的是五行相生派的说法,而不是自称自己是克掉火德的水德,理由很简单,因为汉家的天下是“禅让”给曹丕的。据说在禅让的时候,有多只黄鸟叼着红色的文书聚集到了尚书台,不用问了,这一定是“上天”降下来的征兆,红火生了黄土呀。于是曹丕登基以后,立刻就宣布改元“黄初”——你瞧,咱连年号都是黄的!

唯一讨厌的是,那袁家两兄弟一个把持了舜帝,一个占有了黄帝,曹魏自然不能跟他们同出一处,必须另选一个新祖宗。从古籍里查考,能和老曹家拉得上关系的只有颛顼,但颛顼按照刘歆大国师的系统是属于水德,按照邹老教授的系统则压根儿没他什么事儿,这就和曹魏大力宣传的土德不符合。怎么办?没辙,曹丕只能狼狈地解释说我们就是颛顼的后人嘛……什么,你说他是水德?对啊,但颛顼和舜的祖先还是一样的嘛,所以我们承的还是舜的土德啦……这种反复绕圈子的解释当真是牵强附会,一看就是走投无路之下硬憋出来的理由。不过也罢,反正就是个虚而又虚的形式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咱们前文说过,当初光武帝刘秀为了讨个吉利,曾经把“洛阳”的水字边去掉,给改成了“雒阳”。如今汉家亡了,曹魏兴了,就有闲人上书说按照五行学说,“土乃水之牡”,水衬着土才能流动起来,土得到水才能变得柔软……最后总结说这水啊,对土德是有好处的。这一通玄之又玄的物理课把曹丕给侃了个晕头转向,不过他这么一琢磨,反正土克水,不吃亏,于是就下令把“雒阳”给改回来,“隹”字去掉,“水”字放回去,仍然叫成洛阳——这可太体贴了,雒字比洛字难写多了,咱们今天不用再写“雒阳”了。

曹魏是土德就这么定了,本来没有悬念,可谁想到了魏明帝曹叡上台以后,这小家伙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老吵着咱曹魏新建王朝要改正朔。群臣心想这一改正朔,那就得改服色啊,咱们大魏的黄马甲挺漂亮,随便乱改会遭人嘲笑的,就纷纷上书表示反对。曹叡小朋友却是个驴脾气,三番五次地闹,非改不可。

好在大臣里有个叫高堂隆的上了道奏章,先顺着皇帝的毛捋了捋,把他稳住,接着跟司马懿等人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来,那就是搬出董仲舒老宗师的“三统说”,说曹魏是地统,地统尚白,可以按照这个来改正朔,以十二月为正月,祭天的时候用白色的牲口,但服色还是按五行的黄色来吧。于是在群臣连哄带劝之下,曹魏总算是仍从黄色土德——小孩子真难伺候。

打这儿起,又开了一个奇怪的头儿,就是尚色光尚服装了,此后历朝历代,祭天、祭祖用的牲口,却往往未必跟服装尚同一色。

三国三国,说了曹魏,那还有另外两国呢?

刘备建立蜀汉,根据《三国志》的记载,这位大耳招风、双手过膝跟类人猿一般的皇帝,打小上天就有预示,说他将来必定大富大贵。当时刘备住在涿郡的涿县,家里很穷,可是屋子东南角上长着一棵大桑树,远远望过去,就跟马车上的遮阳伞似的。那时候可不是人人都打得起遮阳伞,只有皇帝和高官的车上才有,所以当时就有个叫李定的人放话,说:“这家必然要出贵人。”

所谓的“贵人”,未必是指皇帝,可是小刘备自己先有了雄心壮志,在跟小孩子们玩游戏的时候,就指着大桑树说:“我将来一定会乘坐这种‘羽葆盖车’。”所谓“羽葆”,就是皇帝专用的用鸟毛装饰的伞盖——还好只是个小孩子,大人骂两句“别胡说,给咱家惹祸”就算了,这要是成年人说的,再遭人揭发,估计直接就被逮捕法办了。

桑树是木,上天若真以此为预兆,那就是说刘备得要建立一个木德的国家呀。可是且慢,蜀汉号称是汉朝的正统,不是新国家,只是旧王朝暂且退到西边儿去待两年而已,皇帝刘备放话了:“咱们迟早还是要杀回中原去的嘛。”因而理所当然,仍然得是火德。

南朝刘宋时候,有一个叫刘敬叔的人在《异苑》里提到过这么一档事儿:“蜀都临邛有火井……桓灵之际火势渐微,诸葛亮一览而更盛。”白话来说,临邛有一口盛产天然气的火井,汉桓帝、汉灵帝的时候逐渐烧得不如从前了,等到诸葛亮到四川去瞧了一眼,嘿,这火就重新旺盛起来。这故事的喻义很明确,就是说大汉朝本来到了桓帝、灵帝离完蛋很近啦,幸亏有诸葛丞相在四川撑着局面,才使得汉火重光,又多烧了好几十年。

搞笑的是,当刘备在成都称帝的时候,也有人跑来汇报说,曾经在武阳的赤水看见过一条黄龙,待了九天才走。且不说这是曹魏玩剩下的桥段,单从颜色来说也跟汉德不合。不过很多蜀汉文人都引经据典地解释,说《孝经援神契》曾有言:“德在深渊则黄龙见,龙者,君之象也。”加上《易经》里又说“飞龙在天”,所以老大您当皇帝是完全符合天意的。就这么着,他们轻轻跳开那混蛋的“黄”字,避实就虚单说可爱的“龙”字,打着降龙十八掌就给蒙混过去了。

魏文帝以汉延康元年十一月受禅,给事中博士苏林、董巴上表曰:“魏之氏族,出自颛顼,与舜同祖。舜以土德承尧之火,今魏亦以土德承汉之火。于行运合于尧舜授受之次。遂改延康元年为黄初元年。议改正朔、易服色、殊徽号、承土行,十二月幸洛阳,以夏数得天,故即用夏正,而服色尚黄。又诏以汉火行也,火忌水,故“洛”去“水”而加“隹”;魏于行次为土,土,水之壮也,水得土而乃流,土得水而柔,故除“隹”加“水”,变“雒”为“洛”。

明帝景初元年春正月壬辰,山庄县言黄龙见于是。有司奏,以为魏得地统,宜以建丑之月为正。三月,定历改年,为孟夏四月。初,文皇帝即位,以受禅于汉,因循汉正朔弗改。帝在东宫著论,以为五帝三皇礼不相袭,正朔自宜改变,以明受命之运,及即位,优游者久之。史官复著言宜改,乃诏三公、特进、九卿、中郎将、大夫、博士、议郎、千石、六百石博议。议者或不同。帝据古典,甲子诏曰:夫太极运三辰,五星于上,元气转三统,五行于下,登降周旋,终则又始,故仲尼作《春秋》,三微之月,每月称王,以明三正,迭相为首。今推三统之次,魏得地统,当以建丑之月为正月。考之《洪范》,厥义章矣。

其改青龙五年三月为景初元年四月,服色尚黄,牺牲用白,戎事乘黑首白马,建太赤之旗,朝会建太白之旗,改太和历曰景初历。其春夏秋冬,孟仲季月,虽与正岁不同,至于郊祀、迎气、礿祀、蒸尝、巡狩、搜田,分至启闭,班宣时令,中气早晚,敬授民事,皆以正岁斗建为历数之序。初,高堂隆以为改正朔、易服色、殊徽号、异器械,自古帝王所以神明其政,变民耳目。故三春称王,明三统也。于是敷演旧章,奏而改焉。帝从其议,改青龙五年春三月为景初元年孟夏四月,服色尚黄,牺牲用白,从地正也。

——《册府元龟?帝王部?运历》节选

庚子岁,青盖入洛阳

三分鼎足,蜀汉不玩新花样,至于东吴,开国皇帝孙权更没什么创意,完全照搬了曹魏的剧本儿。公元222年,他还当着吴王呢,就先不搭理“正统”王朝了——刘备刚来打过他,曹丕事后想趁火打劫,全都铩羽而归——直接改年号,定为“黄武”,带了个“黄”字,同时还宣扬在鄱阳发现了一条黄龙。

我在这里提到“正统”,这个词儿据说来源于儒家经典的《春秋》,意思是以宗周为“正”,合天下为一“统”。这个词汇跟五德循环逐渐地也扯上了密切的联系,因为不管是按照邹家旧学派,还是刘家新学派,都认为只有正统王朝才能论德,不正统的(后世遂有“偏统”“窃统”之类说法)就没有资格。那么三国鼎立,谁是正统呢?后来有人说曹魏是正统,也有人说蜀汉是正统,总之,这个帽子从来就没戴到过东吴头上。

当然啦,那都是后来的历史学家个人的观点,而在当时,孙权认为自己就是正统,孙家班的人们也必须得认定自己的正统——难道你们两家都正统,就我是偏的,那这大旗还怎么扛啊!

孙权还称着吴王的时候,照理说不管怎么论,正统都排不到他头上,他自己也不大好意思觍着脸自封,一直等到黄武七年(公元228年)年底,这位老兄坐不住了,终于正式称帝。于是乎,立刻就有人声称在夏口又见着一条黄龙——也不知道那时候是满天飞黄龙呢,还是同一条黄龙全天下到处溜达——因此,这一年就是“黄龙”元年。孙权连年号都懒得想了,直接这么黄来黄去的,不用问了,东吴当然跟曹魏一样,也是土德啦。你瞧这多简单啊,彻底拿来主义,可以完全照抄别人的理论,你曹丕受了禅让是“火生土”,我待在江东自己当皇帝,照样“火生土”,究竟谁“土”得对呢?放马过来,咱先打过再说。

不得不承认,老孙家对于祥瑞的执著精神是非常值得赞叹的,孙权几次改年号,全都有天晓得怎么就冒出来的祥瑞、祥物支撑着。比方说公元231年,会稽郡汇报说境内出现了“嘉禾”——所谓嘉禾,就是生长得很茁壮或者很“诡异”的禾苗,古人认为是丰收的吉兆——于是次年就改元“嘉禾”。公元239年八月,武昌又上奏说发现了麒麟,相关部门建议碰上这种祥瑞就应该改年号。孙权表示:“不久前,有大群红色的乌鸦汇集在殿前,是朕亲眼所见,倘若神灵认为该降吉兆,那么朕以为年号应该改为‘赤乌’。”群臣立刻大拍马屁:“当年周武王讨伐商纣,就出现过红色乌鸦的吉兆,君臣们全都见着了,于是夺取了天下。陛下您真是圣明啊!”于是当年就改元“赤乌”。

明明自称土德,这回又玩起“赤乌”来了,土不该是黄色的吗?赤可是火的颜色,对不上怎么办?孙权倒不坚持,下诏说既然上天给了预兆,咱不如改德吧。那么改成火德吗?不行,汉朝就是火德,哪有继承汉朝的吴朝继续属火德的道理?那不是和当初刘邦犯一样的毛病嘛。好在刘歆早就有预案在那儿摆着——周武王也见过赤乌,按照邹老教授的理论,周就是火德,可是按照刘歆的新理论,周却是木德——孙权一琢磨,木在东方,我大吴也在东方,而且木克土,证明我迟早要灭掉土德的曹魏,嗯,很靠谱,也很解气,就这么定了。

所以曹魏是土德,蜀汉是火德,一直不变,孙吴却一家占了两个德。

说是三分天下,但曹魏的疆域要比孙、刘两家加起来都辽阔(包括西域长史府),基本上可以说天下六分,曹魏占三分,孙吴占两分,蜀汉占一分。可要是论起种种并不靠谱的祥瑞、祥物和谶纬来,曹魏和蜀汉加在一起,拍马都追不上孙吴。为什么呢?其实也很简单,因为曹魏从曹叡以后,很快就司马家权臣当政,他们要搞也是搞对司马家有利的花样,而不会去照应曹家;蜀汉呢?刘备死后是诸葛亮执政,然后是诸葛亮的弟子蒋琬、费祎等人,小说里“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但历史上的诸葛亮并不喜欢搞迷信,当然更不会妖法,他的弟子们除了费祎略微有点儿不靠谱外,也基本上没玩过什么花活儿。

费祎怎么不靠谱呢?原来他当大将军的时候,为了准备北伐,长年待在汉中,难得回一趟成都,偶尔回来一趟,却听一个算命的说什么“成都没有大将军的位置”,于是掉头又回去了——最终他就遭人刺杀,死在了汉中。我怀疑那算命的其实是想说:“成都没有大将军起坟的位置……”

拉回来再说东吴,东吴除了个孙亮外,包括孙权、孙休和孙皓,那都是把着实权的,他们当然会想尽办法利用迷信活动给自己脸上涂光抹彩。再说了,曹魏接受了汉帝的禅让,蜀汉自称继承了炎汉的事业,都有拿得出手的正统理由,只有孙吴政权多少有点儿名不正、言不顺,要不搞点儿花样来凝聚一下人心,恐怕队伍就不好带了。

所以孙家搞迷信,从孙权开始,一直搞到末代君主孙皓,而这位孙皓玩花活儿比孙权更奔放,奔放到让后人读起相关事迹来,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咱们前面说了,孙权经常一撞见祥瑞就要改年号,孙皓也是一样,他继位的第二年就有传言说蒋陵这地方天降甘露,于是改年号为“甘露”。

这时候,突然有一个没留下名字的“望气者”跳了出来,跟孙皓说:“我最近观瞧天上,不大对呀,为什么荆州地界冒出了重重的‘王气’来,压过了扬州呢?”孙皓一琢磨,现在的首都在建业,属于扬州,扬州的王气竟然被荆州给压倒了,那还了得?于是立刻下诏,迁都武昌(属于荆州)。他同时派人挖掘那些地处荆州,且和山脉相连的各大臣、名门的坟墓,以免那所谓的“王气”落到这些家族头上。

说来也巧,孙皓前脚才离开扬州,永安郡就起了叛乱,山贼施但劫持了孙皓的兄弟孙谦,一直杀到建业边上。孙皓闻讯,急忙从荆州派兵前去镇压,然后他恍然大悟:“这不就是荆州的王气压倒了扬州吗?”于是派了好几百人,吹吹打打地进入建业,就在城里把施但的妻子儿女都给砍了头,还宣布说:“天子派荆州兵来破扬州贼!”以为这么一来,那“望气者”的预言就应验了,以后就太平无事了。

既然太平无事,孙皓也就可以回来了。甘露二年(公元266年),武昌挖出了一口宝鼎,于是改元“宝鼎”,随即回都建业。宝鼎后面的年号是建衡,建衡三年(公元271年),因为据说有大群凤凰(真的不是野鸡吗)聚集在皇家花园里,于是次年就改元“凤凰”。凤凰三年(公元274年),吴郡上报,说是挖到了一块方方正正的银子,长一尺,宽三分,上面刻有年月日,于是次年就改元“天册”。

天册二年(公元276年)七月,吴郡(怎么又是吴郡)上奏,说郡内的临平湖在东汉末年堵住,如今已经挖通了,当地老人曾说过:“此湖塞,天下乱;此湖开,天下平。”并且还在湖边挖到了一个石头盒子,里面有块青白色的小石头,长四寸,宽两寸,上面刻有皇帝字样。于是当月就改元“天玺”。

天玺元年(公元276年)八月,鄱阳郡上奏,说在历阳山发现由石头的天然纹路组成的文字,瞧着像是:“楚九州渚,吴九州都,扬州士,作天子,四世治,太平始。”孙皓一琢磨,楚就是荆州,是我治下土地,吴就是扬州,我的都城在这里,老爷我生在扬州,当然是“扬州士”啦,从大帝孙权、会稽王孙亮、景帝孙休到老爷我,正好四代,看起来这是上天的预兆,表明我这一代将要统一天下,做真真正正的天子啦!再加上吴兴郡也报告说在阳羡山发现长十多丈的一块空心大石头,名为石室,是空前的祥瑞,于是孙皓就打算封禅阳羡山(古来天子都封禅泰山,他倒真能别出心裁,不过也没办法,泰山那是西晋的地盘儿,不归他管),计划明年改元“天纪”。

咱们还是那句话——“上有所好,下必效焉”。正因为皇帝信祥瑞,所以下面的官僚也就紧着给献祥物,反正那些东西都不难伪造,那时候也没有碳14之类的技术来给鉴定。然而最倒霉的是,孙皓这家伙不仅仅是利用迷信来给自己脸上增光而已,他还真的信了。比方说,他在宫里养了一大群巫师,其中有一个就空口白话地预言说:“庚子岁,青盖当入洛阳。”孙皓听了是大喜啊,这不正说明我要领兵杀进洛阳城,取得天下了吗?

巫师说这话的时候是哪一年?乃是建衡三年(公元271年),根据天干地支纪年法,是辛卯年,距离着庚子年还有九年。九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孙皓心说我这就该准备动兵啦,谁都不能保证一场战役就能灭了晋朝、打破洛阳城不是吗?要是万一慢了一步,九年以后没能成功,要再等六十年才是下一轮庚子年,我早挂啦,这真命天子之位只能留给儿孙来当,那多郁闷!

孙皓可压根儿没想自己的实力如何,有没有可能打败晋军,先别说杀进洛阳城了,能不能在中原站住脚跟都成问题。于是他大起三军北伐,结果跑半道儿上才发现天气冷了,忘了给士兵准备冬衣,结果大批吴兵冻死、冻伤,还有的干脆倒戈一击,降了晋了。这样子还打什么仗啊?孙皓被迫灰溜溜地返回了建业。

打那以后,估摸着他干脆就把这预言给忘了,要么真打算再等六十年,把好机会让给儿孙。可你还别说,那巫师顺口一胡诌,倒真给说准了——要不然这则预言也不会被堂而皇之地记载在史书上,流传到今天。建衡三年之后的第九年,正是“庚子岁”,按公历是公元280年,那一年西晋派发六路大军,汹涌南下,很快就杀到建业城下,孙皓没有办法,只好脱光膀子,让手下人把自己反绑起来,又抬上了棺材,打开城门去投降。随即受降的晋将王濬就把他装上马车,给押送到洛阳去了。

庚子岁,孙皓的“青盖”果然入了洛阳,只是他的身份不是征服者,而是阶下囚。

白坑破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终于到了三分归晋的时候,那么司马家又该是什么德呢?

按照刘歆的新五德理论,魏是土德,接受曹魏禅让的司马晋就应该是金德,尚白色,因为土生金嘛。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就在晋武帝泰始二年(公元266年)的时候,一群老头子官僚上书,说咱大晋是受了魏禅,应该学舜帝接受尧帝禅让的传统,继承前代的土德和黄马甲。请注意,按照旧的“五德终始说”,尧舜算一朝,都是土德,可是按照刘歆新五德学说,唐尧是火德,虞舜则是土德,根本没有继承——这分明是旧学派对新学派的反攻倒算嘛。

看起来司马炎对于德性的说法不是很在意,咱只要有德就行,是什么德关系不大,既然老先生们都这么说了,那就这么定吧。可谁想如此一来却掀起了轩然大波,新学派的闲人们纷纷上书驳斥,尤其以写过《魏氏春秋》《魏氏春秋异同》和《晋阳秋》的大史学家孙盛态度最激烈,孙盛直接扛出“天道”来说事儿,说你们这么搞是有违天道啊,咱们大晋代魏而兴,就应该是金德代了土德。大帽子一扣,老先生们只好认,司马炎也就“从善若流”,从此大家伙儿都穿白衣服——倒是比做黄马甲省工。

德性之说一旦兴起,自然就会有“哈德”的人献祥瑞之类的来配合论点,这一次也不例外。据说魏明帝时期有人在张掖的删丹县金山柳谷里面发现了一块大白石头,上面写着:“上上三天王述大会讨大曹金但取之金立中大金马一匹中正大吉关寿此马甲寅述水。”一共三十五个大字,字是都认得,但要有人能够读通才叫见了鬼了。魏明帝也读不通,但他横看竖看,一眼发现了“讨大曹”三个字,心里极不痛快,干脆派人把那讨厌的“讨”字里的一点敲掉,变成个“计”字。

等到司马炎受了曹魏的禅让以后,一个叫程猗的人提起这茬儿,跟司马炎说:“这石头上有个‘大’字,乃是极为兴盛的意思;有个‘金’字,正是我晋朝的德性;还有个‘中’字,意思就是正赶上交会的时机;还有个‘吉’字,当然就是吉利的意思。这石头分明就是暗示陛下您开创大晋王朝乃是顺应天意,上上大吉呀!”

好嘛,他倒省事儿,也不通读也不通解,光拣了四个吉祥字儿来说,剩下那三十一个字就装没看见。

细心的朋友也许要问了,这个金德跟“事实”有矛盾啊。蜀汉是火德,火非但不生金,反而是克金的,怎么会是三国归晋,而不是晋归了蜀汉呢?这个嘛,好解释,因为伐蜀的不是晋,而是魏。虽然那时候司马氏早就把持了朝政,但名义上还是曹魏的天下,皇帝还是曹奂,所以灭蜀从五德来看,恰好是“火生土”;而到了伐吴的时候,曹魏土德已败,司马氏已经得了天下,承了金德,“金克木”,所以晋军伐起东吴来也就无往而不利了。五德之说确实是虚妄,但你只要用心,总能够找到理由——咱虽然不是大儒,照样能给说圆了。

关于晋朝的德性,还有一则有趣的故事。且说建兴年间,晋愍帝司马邺在位,江南地区突然流传开了一首童谣:“訇如白坑破,合集持作甒。扬州破换败,吴兴覆瓿甊。”这里所说的“坑”,不是土坑、泥坑,而是指一种陶制容器,它的口是用金属籀起来的,所以属“金”,白坑白坑,又是“白”颜色,所以据说就是指“金德尚白”的西晋司马氏。童谣的基本意思是说,“訇”的一声,这个“白坑”(也就是西晋司马家)要完蛋啦,大家只好把碎片拼起来做个甒(一种有盖的酒器),在扬州重新使用,在吴兴(属于扬州)这个地方,用来盖着瓿甊(小瓶子)。

果然到了建兴四年(公元316年),匈奴大将刘曜攻陷长安,司马邺投降,西晋灭亡——“白坑破”;随即宗室、琅琊王司马睿在扬州建立起了偏安一隅的东晋王朝——“破败换”。

从来谶谣这种花活儿,最常见的一个种类就是童谣。一方面,这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啊,有心人编个合辙押韵、朗朗上口的瞎话,最容易教会小孩子,小孩子既然搞不懂内容,也就会无所畏惧地到处传唱,你根本找不到源头。另一方面,理由还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所以大人们都认为从小孩子嘴里说出来的某些话是真正代表了天意。咱们就以这首“白坑破”的童谣来说吧,五言四句,还押韵,确实很上口,小孩子肯定喜欢到处念叨。

更重要的是,这首童谣神神叨叨,似是而非,在刘曜没杀进长安之前,就算有人猜到“白坑破”是指西晋灭亡,也猜不到“扬州”“吴兴”会发生什么事儿。而要把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往语焉不详的谶谣上附会,脑袋会转弯的人,谁都能干,也就是谎圆得靠谱不靠谱而已。君不见,直到今天还有很多人在伪造和解释《推背图》之类的怪书,说唐朝人就已经预见到日寇侵华了。

西晋亡了,接下来的历史,可就麻烦大了,以往虽然五德说法很多,旧派、新派互相攻讦,可基本上都是一朝一代交替着来,还算勉强有个谱儿。可从西晋灭亡开始,这谱子就彻底乱了套,因为“五胡乱华”开启了史称东晋十六国和南北朝的大分裂时期。那时候南北对立,诸国蜂起,华夏大乱,大家人手一“德”,互相生又互相克,真是混乱到姥姥家了。

“五胡乱华”最直接的结果,就是灭亡了西晋,把司马氏和中原大族赶去了长江以南。在中原折腾的少数民族兄弟们先后宣称自己是继承了西晋的正统,该按着五德继续排行;而在江南的东晋以及随后的宋、齐、梁、陈四朝则认为自己才是华夏正根儿,最有资格参与五德循环,北边那些蛮子都是僭越,是伪朝。结果五德学说的链条到这里就一分为二,形成一南一北两条分支,双方谁也不服谁,倒也煞是热闹。

且让咱们先从北边儿说起吧。

三家抢水德

东晋十六国,北边儿第一位玩德性的,乃是汉皇帝——大单于刘渊。

怎么皇帝还加单于的号呢?原来这位刘渊不是汉人,而是匈奴贵族,他老爹名叫刘豹,是南匈奴的左贤王,刘姓是当初汉朝给的赐姓。公元304年,西晋这儿正轰轰烈烈地“八王之乱”呢,刘渊就以帮助其中一王——成都王司马颖——夺取政权为名起兵,自称大单于。单于是匈奴首领之号,本来搁中原就等同于皇帝,但自从匈奴被汉军打残,部分西迁、部分内附以后,单于就降格成中原王朝的藩王了,而既然是藩王,总得立个国号吧。

立什么国号才好呢?刘渊一琢磨,汉、匈两家打高祖刘邦开始就时不时地和亲哪,有不少汉室公主都嫁到北方来做匈奴单于的阏氏,一代代传到今天,估计大多数匈奴贵族的血管里都掺了汉血了。再加上我是根红苗正的匈奴王族,我又姓刘,那肯定得算是汉室宗亲哪。于是他就拿着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亲戚说事儿,宣布国号为汉,而他自己,匈奴称号是大单于,中原称号就是汉王。

汉王刘渊就这么着掺和进了“八王之乱”,可是没隔多久,他名义上的主子司马颖就挂掉了。刘渊立刻把脸一翻,不再承认西晋的中央政权,而公开掀起了反旗,说是咱要复兴大汉天下,就跟外甥要给舅舅报仇一样。刘渊登基称帝,还很有幽默感地追尊蜀汉那位后主刘禅为孝怀皇帝,立汉高祖以下三祖五宗的神主,摆明了要继承蜀汉的火德。只可惜他终究出身少数民族,政权核心层全是匈奴人,脑袋上大单于的帽子也舍不得摘掉,于是这复兴汉室的口号就彻底变成了个冷笑话,根本没人搭理。

其后刘渊驾崩,其子刘聪继位,派堂哥刘曜攻破长安城,拿下了晋愍帝司马邺,灭了西晋。不久后刘聪也挂了,其子刘粲被大将靳准所杀,刘曜就趁机在司空呼延晏等人的拥戴下自称皇帝,然后发兵灭掉了靳准。呼延晏提醒刘曜说:“晋朝是金德,咱们取代了晋朝,按照五德相生的说法,金生水,应该是水德。可汉本来是火德,对应不起来。不如把国号改成赵吧,赵氏出自天水,正应合了水德。”

刘曜闻言连连点头,他想到自己叔叔、堂弟白打了那么多年汉家旗号,可是中原士人不说箪食壶浆来迎王师吧,反倒是抵抗的抵抗,逃跑的逃跑,可见这谎撒得太大,压根儿蒙不了人。算了,咱不装了,什么复兴不复兴的,咱这是初兴,是新王朝,才不是什么前代王朝的延续。于是刘曜下诏,改国号为赵,定为水德,水德尚黑,所以服色、旗帜,全都改成黑的。当然啦,他顺道就抛弃了刘邦等伪造的祖宗,正式尊奉跟刘邦同一时期的匈奴大单于冒顿为祖。

刘曜定德性为水德,这没什么,可是改国号为赵,这事儿干得就有点儿太轻率了。为什么呢?因为“赵”这个字已经有人用啦,而且还就是他手底下人。且说刘渊曾经亲手提拔起来一员大将,名叫石勒,是羯族人,多年征战,名声很响,兵力雄厚。刘曜打靳准的时候,也写信让石勒出兵,为此封了他一个赵公的爵号。你说古往今来,哪有王朝和王朝属下藩王用同一个名字的道理呢?

当然啦,皇帝想要的字眼儿,臣子就该双手奉上,刘曜当了赵皇帝,给石勒换个封号也就得了。可是刘曜压根没理会这茬儿,等石勒派人去献上靳准首级求奖赏的时候,他干脆加封石勒当赵王,给的礼仪待遇,就跟当年曹操辅佐汉献帝的时候一模一样。你说学谁不好,去学汉献帝,下场注定了不会美妙。果然,没多久两人就闹崩了,石勒撇着嘴发狠话:“什么赵王、赵帝,我自己去拿,哪儿用得着你封!”于是自称大将军、大单于、赵王。

就这么着,北方同时出现了两个打着“赵”字旗号的政权,为了加以区分,史称刘曜的赵为“前赵”,石勒的赵为“后赵”。

在“二赵”混战的时候,发生了这么一档子事儿。荏平的县令师欢打到一只黑兔,献给了石勒。石勒身边一个叫程遐的马屁精立刻开始颂圣,说这兔子是黑色的,黑乃水德之象,预示着您将取代晋朝的金德而兴。石勒听了特别高兴,立刻宣布改元“太和”,以纪念此事。

公元328年,石勒在战场上大获全胜,俘虏了刘曜,第二年又俘虏前赵太子刘熙,正式灭亡前赵。刘曜还想石勒做曹操呢,结果石勒是曹操、曹丕爷儿俩二合一,用大赵天王玩儿了个过渡以后,直接就登上了皇帝宝座。到这时候,石勒又突然想起了黑兔这件事儿,恰好侍中任播也上书说:“那个刘曜的‘赵’来路不正,不该算在五德之内。我们‘石赵’才该是继承了晋朝正统的水德哪。”两件事联系到一起,于是后赵就也应了水德,尚黑——这跟当年刘邦指汉为水德,张苍立马附议的故事真是同出一脉的师兄弟。

后赵日子并不长久,摊上一个超级变态的石虎为君,很快就陷入宫廷斗争之中,先被冉闵把石氏皇族杀得七七八八,然后末代皇帝石祗起兵讨伐不成,被自己的部将害死,水德的后赵就此完蛋。这个时候,黄河流域并立着三家主要势力,一是冉闵开创的冉魏,二是氐族苻氏,三是鲜卑族慕容氏。四川本来在刘渊时期还有一个李特、李雄的成汉政权,不过他们没“德”过什么东西,后来被东晋权臣桓温给灭了,不提也罢。

公元352年,鲜卑将领慕容恪灭掉了冉魏,燕主慕容儁觉得自己太了不起了,于是称帝,建立燕国,史称前燕。

既然称帝,就得找找自己的德性是什么。别看前燕自家是鲜卑族政权,可还真瞧不起其他少数民族,很多大臣都觉得这前赵、后赵的都是蛮夷,不能算在五德循环之内。当年张苍把秦朝踢开,让汉朝直接克了周的德性,定为水德,后来刘歆也把秦朝踢开,让汉朝直接从周的德性里生出来,定为火德,前燕大臣们也打算如法炮制。于是他们研究来研究去,最后决定让前燕直接继承晋朝的正统,晋为金德,那么前燕该是水德——转了一圈,还是抄袭前、后赵那一套,这怎么能服人呢?反对的声音是一浪更比一浪高。

读书人啰啰唆唆的,而且都很顽固,商量了很长时间也没个准谱。慕容儁本人学问不高,搞不明白,于是就从龙城召来了一个明白人韩恒拿主意。韩恒字景山,博览经书,也算是当时的大儒了,他老实不客气地就推翻了水德,说:“前、后两家赵国占据中原,那不是他们力量强大,而是上天所授予的。上天授予他们德性,如今咱们却人为地加以剥夺,肯定不合适。我琢磨着吧,咱们大燕是在东方发迹的,按八卦来说就是震卦的方位,而四像是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所以震方又是青龙——正巧,咱大燕正位后不久,就有青龙出现在都城。青色乃是木德之色,所以大燕该是木德。”

其他人一琢磨,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而且后赵是水德,五行相生水生木,燕即木德也不吃亏。最初慕容儁不太乐意,大概是嫌这个木德不如水德好听,后来群臣都纷纷表示赞同,慕容儁知道自己水平不高,不好跟那票学问人拧着来,也就只好下诏公告。从此前燕就确定下来是木德了,尚青色。

——大家伙儿终于跳出争抢水德的这个怪圈了。

链子断掉了

五德学说从秦代到前燕为止,不管是中原汉人政权,还是内迁的少数民族政权,一直都被各家皇室所迷信,虽然其间颇有种种争议产生,但从汉至前燕(秦朝可悲地被抛弃了),五德循环,贯彻始终,都有本可据,有案可查。可是接下去的前秦,这一条链子却意外地中断了。前秦定过德性吗?究竟是什么德?没人真能搞得清楚。

这个前秦本是氐族建立的政权,开国君主名叫苻洪,刘曜改国号为赵以后,封他做了氐王,石勒灭前赵,苻洪就名义上归顺了石勒。公元349年,暴君石虎驾崩,后赵大乱,苻洪干脆脱离后赵管辖,自称大都督、大将军、大单于、三秦王。苻洪死后,苻健继位,趁着冉闵正杀石家人呢,他领兵攻进了长安城,自称天王、大单于,建号大秦——史称前秦。

苻健以后,完蛋,帝位落到了他儿子苻生手里,这家伙论起贪残暴虐来,跟石虎有得一拼,可是论起文韬武略,却比二把刀的石虎都要差出十里地去,前秦要是让他治理到死,结果不会比后赵强太多。好在苻生欺负人欺负得实在太过分,连老实人都看不下去了,他的堂弟苻坚悍然发动宫廷政变,取了他的狗命,自己登上天王宝座。

本来风雨飘摇的前秦,苻坚一上台就瞬间改观,这位“大秦天王”对内修政安民,对外整兵经武,短短数年间就灭掉了前燕、前凉、代国,几乎统一北方,一时间极有霸王气象。按说这时候的前秦,比前面几个短命王朝势力都强,疆域都广,而且苻天王有学问,兴儒学,早就该有人站出来商量德性归属了,可是偏就这么怪,有关前秦的德性,任何史书上都没有提到过,苻坚本人貌似也从来没有表过态。

有一种说法认为,苻坚并不迷信,所以他对这类学说是持反对态度的,在他执政期间,老庄之学、谶纬之学,都被严令禁止,所以“五德”自然也在禁止之列。不过这种说法并不正确,因为苻坚虽然禁那些玩意儿,但这是出于宰相王猛的授意,他本人未必有那么明智。

王猛字景略,本来是个汉族穷书生,说有本事吧,他是真有本事,说没地位吧,他也真没地位。公元354年那时候,中原是乱成了一锅粥,东晋权臣桓温趁机领兵北伐,屡败前秦军(此时苻坚的伯父苻健在位),一直杀到灞上,逼近了长安。王猛就跑去拜见桓温,据说他一边抓身上的虱子一边纵论天下大势,那么牛气冲天的桓温竟然听入了迷,没有嫌他脏。可是等到桓温邀请王猛跟自己南下的时候,王猛却不干了,他心说你要能在中原站稳脚跟,我当然可以辅佐你,可你要是回了南边儿去,南边儿都是豪门世家当权,我一个贫寒的穷书生根本出不了头,去干吗啊?

所以王猛就留在了北边儿,后来辅佐苻坚,苻坚一会儿把他称作是自己的诸葛亮,一会儿又夸他是子产、管仲一类的贤人,那真是信任得不得了。后来王猛做到前秦朝的宰相,总揽朝纲,有个叫樊世的氐族元老看不过眼,就骂他:“我们跟着先帝出生入死,都不能参与机要,你没有尺寸之功,有什么资格管理朝政?难道说我们种好了庄稼,你倒跑来收粮食吗?”王猛冷笑一声,回复说:“不光是你种我收,我还要你们做熟了米饭端到我手上来呢。”气得樊世当场捋袖子就要揍王猛,结果苻坚听说了这件事,反倒找个借口把樊世给宰了。

苻坚信任王猛,王猛倒也不负所托,前秦的瞬间崛起,功劳有一大半都要归之于王猛,而且王猛还在公元370年领兵攻入邺城,灭掉了前燕——他不但能治国,还更能打仗。

话题扯远了,且说王猛活着的时候,苻坚基本上对他是言听计从,所以说王猛不喜欢五德之类的迷信,苻坚当然也就不会搞——可这并不代表苻坚骨子里没有迷信和迷糊的素质。

举例来说,新平王苻彫有一次给苻坚献了符谶,王猛说这小子妖言惑众,砍了吧,苻坚一向是王猛说啥他就做啥,所以当即下旨,处死苻彫。可是苻彫临刑前上了一篇文章,在文章里引经据典一通神侃,把苻坚给侃晕乎了,但碍于王猛在旁边,苻坚也不好再说什么。结果等王猛一死,苻坚就立刻追授苻彫为光禄大夫了。后来苻坚临死前,姚苌问他要玉玺,他瞪着眼睛怒骂:“你丫一个小羌崽子也敢逼我,你算什么东西!根本连一点图纬符命的凭据都没有,还想要玉玺登基?”说明他内心还是信这套的。

还有一种说法,是前秦应为木德,因为苻氏最早的时候是姓蒲,后来苻洪听过一句谶言“草付应王”,恰好他孙子苻坚背后还生着胎记,瞧上去正像“草付”二字,于是改姓为苻。草属木,那么由此推之,前秦该算是木德。这个说法得到了后秦开国君主姚苌的支持,所以他杀了苻坚抢了玉玺以后,就自说自话说自己以火德取代了木德。

还有第三种说法,出自北魏,说前秦继承前燕正统,以木生火,应该是火德才对——可是当时北方各国并立,前燕怎么就正统了呢?没有人知道。

这三种说法要么是没有靠谱的史料支持,要么是跟新旧两种五德循环的理论都不符合,而苻坚本人又不可能从坟里爬出来作说明,所以直到今天还是一笔糊涂账。以我个人的看法,有可能苻坚确实信那些谶纬之说,但是倚为左膀右臂的王猛拦着不让搞,于是他也就没推算五德之类的花样,而以他对王猛的信任程度,就算后者死了,这一政策应该也不会轻易更改。等到淝水之战以后,前秦崩溃,苻坚也根本没时间玩五德游戏了,所以当时压根儿就没有官方认定的德性。

链子到这儿肯定是断掉了,要接也是后人硬给接上的。

打酱油的也有德性

前秦统一黄河流域,速度太快了,很多地方势力还来不及消化,再加上苻坚也是个心比天高的家伙,心想你们这些蛮夷光知道杀来杀去的,本天王可是个要继承中国正统的文化人儿,所以他决定,一个敌人都不杀,要以德服人,要达成百族共荣的新局面。

苻坚的想法是挺高尚,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公元383年,他打算亲自领兵去讨伐东晋,大臣们纷纷劝阻,说东晋有长江天险,易守难攻。苻坚冷笑一声:“我有百万大军,一人扔一条马鞭,就足以把长江给填平了,有啥可怕的?!”百万当然是夸张啦,可是按照史书上的记载,调集全国兵马,也有空前的九十来万,要说这九十来万人一拥而上,就算扔马鞭填不平长江,堆尸体也能够造成浮桥了。

可问题是九十万大军没能一起涌上前线,这边儿苻坚领兵已经跟晋军接上仗了,那边儿后军还没离开长安呢。这样打仗,就是彻底的大笑话,人数再多也无济于事,再加上第一能打仗的王猛早就死了,第二能打仗的苻融(苻坚的弟弟)竟然一个不小心让乱军给踩死了,结果在淝水边上,晋军十来万人就把苻坚打得狼狈逃窜。

吃一个败仗是小事儿,可是这么一来,原本笼罩在“大秦天王”头上那战无不胜的光辉就彻底消散了,于是全国各地的苍蝇、跳蚤啥的全都冒出头来,跟推多米诺骨牌一样,前秦瞬间崩盘。要是以此推论,前秦倒有点儿像是火德,碰到淝“水”,这火立刻就给浇熄了——当年刘秀把洛阳改名雒阳,看起来还是有点儿道理的,地名和王朝之间可能真有生克。

且说苻坚在淝水惨败以后,各族野心家纷纷崛起,中原大地立时就冒出了无数割据势力,个头儿比较大的有后秦、西燕、后燕,后来又冒出来胡夏、北燕、南燕、后凉、北凉、南凉、西秦等等一大票国家。

先说后秦,国主姚苌是个羌人,他是在苻坚登基前不久,因为战败而归降的,所以说,他对前秦有国仇家恨,但对苻坚本人不该有什么私怨。可是苻坚前脚在淝水战败,他后脚就竖起了反旗,自称“万年秦王”。公元385年,西燕军攻破长安,苻坚出逃,路上被姚家军逮着了,姚苌立刻露出狰狞嘴脸,开口就索要玉玺。

前面说了,苻坚是破口大骂,还说:“五胡按次序也轮不到你们小小的羌族,玉玺我已经派人送到晋国去了,你绝对拿不着啦!”姚苌说:“您都落到这般田地了,还嘴硬哪?好吧,玉玺我不要了,您下道诏书,禅位给我,如何?”苻坚继续硬挺,说:“禅让和国统轮替,那是圣贤才能做的事情,你这个叛贼,怎敢自比古代的尧舜!”姚苌恼羞成怒,干脆把苻坚给勒死了。

姚苌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还特意给苻坚上了个谥号,叫“壮烈天王”——天可怜见的,他倒是不想“壮烈”呢,是你硬要逼他“壮烈”的呀。

不久之后,姚苌打败西燕军,攻入长安城,于是正式称帝,国号仍然叫“秦”,史称后秦。咱们已经说过了,他自说自话地说自家是火德,以继承苻氏前秦的木德,至于前秦究竟是不是木德,对于姚苌来说,这事儿真的重要吗?

至于后燕、西燕,史书上也没有提他们的德性,但想来他们都自称是前燕的继承者,所以应该接着耍“木德”。其他几个小国都是路人甲、路人乙,打酱油的角色,他们究竟是什么德,就不必提了。不过有一国不能不说,那就是夏国。

夏国的创始人名叫赫连勃勃,是匈奴人,他本是后秦的将领,后来戳杆子自己闹起了独立。赫连勃勃,一听这名字就是个满脸大胡子的蛮夷(当然啦,事实上人家长得挺有气度,据说就连后秦皇帝姚兴见了都流口水),而他所做的事情,也跟野蛮人差不太多。据说赫连勃勃修建首都统万城的时候,要求城墙坚固,每修一段城墙就派兵拿着长矛去捅,捅得进去就杀建筑工人,捅不进去就杀去捅的士兵,反正总得死一个,比现在很多施工队的老板还黑。其他的残暴事迹,包括站在城头上看谁不顺眼当场斩杀之类,更是不胜枚举。总而言之,在十六国时期的暴君里面,赫连勃勃稳稳能排进前三名。

可是让人晕菜的是,就这么一野蛮人,却大摇大摆地自称是中原正统。什么正统呢?匈奴贵族大多跟刘渊一样被汉朝赐了刘姓,赫连勃勃原本就叫刘勃勃,后来才恢复了旧姓赫连。不过,刘渊冒充汉室宗亲已经漏了馅儿,这条路再也走不通了嘛。赫连勃勃这个头大呀,也不知道是哪个闲人帮他翻书,终于在《史记》里找到一句话:“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马上跑去禀报。赫连勃勃大喜过望,立刻宣称,没错,老子就是大禹之后,夏朝的正根儿,所以咱的国号还该叫“夏”。

按照刘歆的新五德学说,这个后来被称为“胡夏”的政权跟前面的夏朝一样,都定德性为金德,也要在华夏正朔的五德循环里占那么一席之地。

胡夏凤翔六年(公元418年)十月,赫连勃勃击败了刘义真统率的东晋军,攻陷长安城。他得意之余,就在统万城的南边儿刻石颂德,石碑上说:“我皇祖大禹以至圣之姿……网漏殷氏,用使金晖绝于中天……于赫灵祚……金精南迈。”大致意思就是说:老子是大禹后裔,自从殷商以来金德就始终混得不太好,一直到我,这才算是金德复兴了云云。

可是金德怎么就能复兴呢?他上面接的究竟是哪种德性呢?是生是克呢?具体赫连勃勃怎么推演的已经不可考了,我估计可能是因为他跟后秦之间颇有渊源——后秦属木德,按五行相胜系统的算法,金克木,这就对得上榫了。唯一的问题是,后秦是人家东晋灭的……算了,我干吗要给他找理由算正统?反正他这个金德来路不明,事实上也没几个人承认。

胡夏国只有短短的二十五年就完蛋了,而且疆域最广的时候也不过才占据了今天陕西、宁夏两个省,再加甘肃和内蒙古的一部分,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也纯粹就一打酱油的——连打酱油的都有德性,真是哪儿说理去……

就这么着,十六国(事实上不止十六个,这只是习惯性叫法)旋起旋灭,在中原地区闹腾了很久,最后终于被鲜卑族的北魏统一,北方这才算暂时稳定下来。北魏跟那些短命小王国不同,算是个拥有半个中国长达一百来年的大朝代,它是什么德性容后再说,咱们还是先回过头来讲讲南边的邪乎事儿吧。

坚至五将山,姚苌遣将军吴忠围之。坚众奔散,独侍御十数人而已。神色自若,坐而待之,召宰人进食。俄而忠至,执坚以归新平,幽之于别室。苌求传国玺于坚曰:“苌次膺符历,可以为惠。”坚瞋目叱之曰:“小羌乃敢干逼天子,岂以传国玺授汝羌也,图纬符命,何所依据?五胡次序,无汝羌名。违天不祥,其能久乎!玺已送晋,不可得也。”苌又遣尹纬说坚,求为尧舜禅代之事。坚责纬曰:“禅代者,圣贤之事。姚苌叛贼,奈何拟之古人!”坚既不许苌以禅代,骂而求死,苌乃缢坚于新平佛寺中,时年四十八。

——《晋书?苻坚载记》节选

德性和“亲情”

西晋灭亡以后,南方的形势就要比北边儿简单清楚多了。且说当西晋末代皇帝司马邺被刘曜拿下的时候,正巧皇室里有个叫司马睿的家伙在长江以南的建业待着。早先“八王之乱”造成“永嘉南渡”,大群的中原士人逃到长江以南去避难,人心惶惶,群龙无首,大家伙儿瞧着司马家也剩不下什么好枣儿了,于是就矬子里拔将军,拥戴司马睿登基,延续皇统——史称东晋,司马睿就是晋元帝。

东晋的局势比起西晋来,貌似要稳定多了,长江横在那里就是天然的马其诺防线,只要北方五胡诸国里没出古德里安和曼施坦因,这个偏安江南的朝廷就能一直平安无事,混吃等死。虽然东晋也组织过几次北伐,可都被少数民族兄弟们给敲了回来,于是只好乖乖地趴在江南养活那一大窝名士。北方诸国中只有苻坚认认真真地以灭国为目的南征了一回,可惜淝水之战客场惨败,让东晋躲过了这一场大劫。这件事经常被江南名士拿来吹牛,说咱家才是正统,瞧见淝水的大胜了吗?有老天爷保佑着哪。

所谓东晋、西晋,其实是后世学历史的人为了考研划重点方便而硬给分开的,当时人家江南可是坚定地认为只有一个晋朝,甚至可以说,只有一个中国,北方那些蛮子怎能代表中国呢?既然只有一个晋朝,那德性自然就无须改动,于是东晋也是金德——同时期的北边儿,什么水德、木德、火德、金德掐得正欢实,东晋从来置身局外,冷眼旁观,嗤以之鼻,最多从牙缝儿里蹦出三个字:“哼,伪朝!”

东晋对外战争不多,基本上防御有可能打赢,出击就是作死,跟当年的东吴一样。所以权贵们的主要精力全都用在敛财、嗑药或者内斗上了。想那大名鼎鼎的桓温倒是搞过一次勉强还算成功的北伐,王猛屁颠屁颠地跑去献计,留下一段“扪虱谈天下”的佳话,可最终王猛还是跑去跟苻坚了。为什么呢?因为王猛瞧出来了,桓温根本就没有收复中原的决心,他是琢磨着在前线打几个胜仗好提高自己的威望,然后回去篡位哪。

有桓温这种想法的家伙并不算少,可是最终成功的只有(也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刘裕。

刘裕,小名叫寄奴,这人是个不世出的军事天才,在东晋服役的那些年里屡建奇功,最远曾经打下过长安城,后来又被“金德”小太阳赫连勃勃给撵出去了。这个人的身世很有意思,据他自己吹嘘说是西汉楚元王刘交之后——如果这个谱系万一是真的话,他倒是跟刘向、刘歆爷儿俩还有亲戚关系呢。小时候,刘裕也是靠卖草鞋为生的,后来才投了军,跟当年那位大耳招风的汉室宗亲际遇也颇为相似。

公元420年,这时候北魏正处于上升期,但还没能统一北方,刘裕琢磨着自己名望差不多高了,实力差不多强了,就逼迫晋恭帝禅让,自己建国称帝。按说他跟汉朝皇室那么有缘分,想篡位就该继续打“复兴汉室”的数百年老旗号才对呀。不过刘裕是个聪明人,他知道那时候距离汉朝灭亡时间太久了,汉朝的老刘家已经没什么号召力了,更何况有刘渊的前车之鉴在,算了,咱还是别装了,换个国号吧。刘裕篡位前曾经被东晋封为宋公、宋王,顺理成章,新王朝的国号就是宋。

既然换了国号,那么德性自然也得要换。按照五行相生法,金生水,刘宋就应该是水德,尚黑。《宋书?祥瑞志》里记载了这么一档事儿,说在东晋义熙十一年(公元415年)的时候,都城建康的西明门忽然塌陷,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水灾。这当然不是豆腐渣工程的错,西方属金,西明门就是指金象之门,被水给毁了,恰好就是金德衰而水德旺的迹象。所以咱们读《宋书》,经常可以看到皇帝老儿戴着黑介帻(一种长耳朵的裹发头巾)晃来晃去,那就是服色尚黑的缘故。

说句题外话,历朝历代的服装不停地演变,黑介帻变化到后来,就成了大家耳熟能详的“乌纱帽”。

刘宋王朝存在了六十多年,被大将萧道成推翻,建立齐朝,史称南齐。这个南齐的德性,用脚趾头都能猜得出来,萧字是草字头,属木,再加上水生木,所以齐朝就应了木德了,服装、旗帜、牺牲都尚青。

相关于此的祥瑞预兆还是一如既往的玄之又玄。据说萧道成十七岁那年,曾经梦见过一条青龙追着西边儿的落日飞翔,有术士解释说那落日就是刘宋啊,而这青龙,自然就代表了他萧道成。实在有点儿太假了,他要真十七岁的时候去跟术士打听这个梦,而术士又这么回答了,两人都得被抓,说不定脑袋都跟着掉了。而要等萧道成大权在握,我真不信他还能记得自己十七岁时候做过的梦。

还有一个梦,是说萧道成的儿子萧赜十三岁那年,梦见穿着木屐在皇宫里溜达,木屐当然是木头做的,暗示他早晚会登基云云——果然他后来当了南齐的第二任皇帝。

这两种说法真算是比较有创意的,咱们看看上文,很多废物点心就只会比照着史书,编造说哪儿哪儿又看见一条黄龙、青龙、凤凰、麒麟之类的,叫人读了就想打瞌睡。再说了,真要有青龙出现,为什么光你见着而别人没见着呢?萧家这爷儿俩干脆说自己在梦里见着的,压根儿不需要对证,可有多省心。

南齐传了五十五年,最终“禅让”给了南梁。那么南梁是什么德性呢?经过前面那么多朝代的熏陶,大概大家伙儿都猜得出来,木生火,南梁一定是火德喽?哈哈哈,这你就猜错啦!

南梁的开国皇帝——梁武帝萧衍是一位“神人”,他的心性叫大家伙儿根本无从揣测,而这种无从揣测的心性也就直接造成了他曲折离奇的经历。且说萧衍本身也是南齐皇室宗亲,他老爹就是萧道成的同族兄弟,有这么一层关系在,他就算踢开末代齐帝萧宝融,自己继承南齐的皇位,也基本上合理合法。不过这位老兄不干,非要用自己王国的封号“梁”来做帝国的国号,明摆着想另立新朝,造个新气象。立新朝倒还罢了,可是在商议德性的时候,萧衍却又搬出自己是齐朝皇族的身份,说大家都是一家人,谈什么五行生克的就见外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前朝什么德咱也是什么德吧!

于是乎,这五德学说第一次蒙上了“亲情”的色彩,而齐、梁也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对真正连续同德的朝代,秦、汉,或者前赵、后赵本来也是同德,但那是在不承认前者正统地位的前提下撞的车,所以不算。

梁武帝萧衍统治前期,又勤政又节俭,把南方搞得大有起色,估计真这么一直搞下去,有机会成就一次成功的北伐。可谁想到年岁逐渐增大,这位“神人”的神性,更准确来说是神经性,就直线蹿升,也不知道怎么一来,老头子抛弃儒学,迷上佛教了。

一般皇帝崇佛,也就是多建寺庙,多舍钱财,最多供供佛骨、佛舍利,顶了天了。萧衍可不一般,他建完寺庙以后不光舍钱财,连自己都给舍了,几次三番地偷跑进庙里去剃度,说要出家。皇帝去做和尚,这事儿没有先例,实在太糟蹋皇家和朝廷脸面了,不过这还是小事儿,要命的是,这位皇帝没先把皇位传给儿子、把工作交代清楚,就借着出家的名义公然旷工。大臣们也不敢开除他,只好跑庙里去劝,劝来劝去,皇帝说了:“这和尚要还俗,得给寺庙捐财物来赎身哪。”于是大开国库,花大笔钱财把皇帝给赎出来——你还别说,“皇帝和尚”天下唯此一人,赎身费当然便宜不了。

萧衍偷跑去当和尚,再被用巨额金钱赎身,那不是玩儿了一回,而是连续好几回。他这么一搞,直接导致国库空虚、朝纲紊乱,结果被从北边儿走投无路跑来投诚的侯景掀起大乱,最后把萧衍给囚禁在台城之中。因为萧衍骂了侯景几句,侯景心里不忿,就下令裁减这囚徒的饮食,最后萧衍因为嘴里苦,讨要蜂蜜都要不来,活活给饿死了——跟那位袁术袁老二死得一样难看。

可是民间也有传言,说这位老皇帝给关在台城里虽然没吃的,但他练就了辟谷的神术,根本就饿不着。怎么,你说他饿死了?不对不对,他那是修炼到家,尸解飞升啦——咱说他是“神人”,真是一点儿都没有说错。

萧衍饿死以后,南梁又苟延残喘了不到十年,就被大将陈霸先给篡了位。这位陈霸先是个老实人,梁是木德,木生火,那么陈朝自然就是火德,整个过程中规中矩,乏善可陈。一方面是因为没什么可争议的,另一方面,也说明南朝对五德之说开始玩儿疲了,不怎么重视了。

忽略了一百八十多年

说完南朝,转过头来再说北朝,首先是北魏。

北魏是由鲜卑拓跋氏族建立的王朝,鲜卑族的文化当然比不上汉文化,而就算在鲜卑族里面,拓跋氏原本也是最落后、最野蛮的,跟建立过前后燕的慕容氏根本没法儿比。五胡乱华的时候,拓跋族也南迁中原,想要分一杯羹,在山西北部建立起代国来,后来被苻坚所灭。等到前秦崩溃,拓跋族的首领拓跋珪就趁机复国,不久后又改国号为“魏”,史称北魏。

虽然文化特别落后、生产方式和组织结构都极原始,但当北魏逐渐发展起来以后,却号称自己也有中原人的血统,来头非常之大——咱的祖宗也是黄帝咧!据说黄帝有个儿子名叫昌意,给封到了北方的大鲜卑山,就是拓跋氏的先祖。

等于说,一群强盗冲进了汉人的家,不但霸占了汉人的家产,还振振有词地说:“其实咱们同一个祖宗,说不定我还是正根儿,这家产本来就有我一份儿。”但这种恶果也是汉人自找的,汉人总觉得全世界民族全都一家,只不过我这支过得比你们好点儿而已。比方咱们前面说过,司马迁在《史记》里就堂而皇之地记载着:“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原本的用意,是把自己传说中的老祖宗黄帝哄抬成全人类初祖,谁想反倒被蛮族给反过来用了——哦,既然五百年前是一家嘛,那我继承兄弟的产业,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啦。

总之,北魏拓跋氏自称是黄帝的后裔,不论邹老教授的旧五德学说,还是刘向、刘歆爷儿俩的新五德学说,德性世系里面黄帝都属后土之德。拓跋氏因此“考据”出,北方俗语里“土”字念“拓”,“后”字念“跋”,瞧吧,这就是咱的起源,有根有据有说法——其想象力真可谓历代王朝之翘楚。

既然他们是黄帝之后,那什么祥瑞、符谶啥的就都可以省了。拓跋珪改国号称皇帝的时候,就依照这个说法,上应土德,服色尚黄,祭祀用白牲口,干脆利落。啧啧,看人家北魏多气派,别的朝代都是参考着前朝的德性来确定自己的德性,比如汉是火,魏就是土,宋是水,齐就是木,只有北魏煌煌大气,不跟那些小家伙蜗角相争,直接从黄帝开始论辈分,根正苗红……当然啦,这是官方的说法,事实上拓跋氏在建立北魏之前连一个带“德”的势力都没消灭过,所以才无牛可吹,无德可替,只能走祖宗路线——跟赫连勃勃有的一拼。所以说,这北魏的“土德”就跟孙猴子一样是石头里凭空蹦出来的,压根没法儿排进五德生克的循环里面去。

公元490年,在汉人看来是一代明君而在鲜卑人看来是不肖孽子的孝文帝拓跋宏开始亲政了。这时候北魏已经基本统一了黄河流域,控制了大片汉人的土地,当然不能再忽视汉人的文化,好几代君主都识汉字、读汉书,而以这个拓跋宏最为崇汉,因而他逐渐察觉到本朝的“土德”实在是来路不正,跟历朝历代流传下来的顺序都接不上,根本没法儿蒙人。于是拓跋宏就下诏让群臣讨论一下,看看能不能换个更合适的德性,或者找出个更靠谱一点儿的解释来。

诏书一下,可不得了,立马惊起了全国无数读圣贤书的闲人。要知道,这北魏群臣多是些机关干部,最喜欢开会,解决问题与否倒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能过了嘴瘾。当年北魏历代皇帝都想迁都洛阳,这些大臣就嘁嘁喳喳聊了半天也没个定论,只好暂且搁置。前两年拓跋宏因为多了句嘴,问祭祀太庙该用“禘”字还是“祫”字来形容,就引得大臣们兴高采烈地又发帖子又灌水,折腾了好久也没结论,最后拓跋宏只好行使最高管理员权限,锁帖了事。现在既然皇帝开了新话题,大家岂能放过,于是纷纷引经据典,引发了一场超级大辩论。

最先站出来的是中书令高闾,他是个书生,文学青年出身,又有学问又有激情。高闾说五德之说本自汉代开始,一共有三种说法,张苍认为是水德,贾谊、公孙臣认为是土德,刘向认为是火德。水德从逻辑上说不通,而土德则是把秦朝当成正统,都不足取,所以汉的火德应该是直接取代周的木德,这才合乎天理。以后魏土德代汉火德,晋金德代魏土德,后赵水德代了晋金德,前燕木德代了赵水德,前秦火德代了燕木德,一朝朝传承明确。前秦虽然不是北魏灭的,但它灭亡的时候恰好北魏建基称帝,所以北魏就应当接替前秦的正朔,火生土,还得是土德。

听到他这么一掰扯,旁边立刻跳出两个人来,一个是秘书丞李彪,一个是著作郎崔光,他们都是拓跋宏身边的重臣,掌握着修史的大权,嗓门自然比别人大些。这两位觉得,你高闾懂个屁啊?老爷我是专门修史的,这方面我们才是行家。咱大魏当年神元皇帝拓拔力微跟晋武帝司马炎是好哥们儿;后来刘聪、石勒肆虐的时候,本朝两位皇帝还帮过晋朝的忙,晋朝一直感恩不尽;再后来平文皇帝拓跋郁律抵抗过苻坚,太祖道武皇帝拓跋珪灭掉了后燕,这才有了大魏天下。所以说了,无论赵、秦、燕全都是些篡僭之辈,是伪政权,不能算在五德循环里面。魏有恩于晋,而晋朝灭亡的时候,正好又是平文皇帝兴旺的时候,那么继承晋朝金德的理应是我大魏,应水德之象。再说了,晋朝灭亡后的六十几年里本朝服色一直都是黑色的,这难道不是天意吗?这必然就是天意呀!

这一大套掰扯,真是谁听谁晕,还是简而言之吧,这两位的意见是把北魏上推到代国,再从代国上推到全族还在东北原始密林里放牧的时代,把个传说中的初祖拓跋力微给扛出来说事儿。拓跋力微的时代,拓跋族刚刚走出东北密林,迈上了蒙古草原,当时曹魏、西晋先后蹿起,遥控草原,所以拓跋力微向这两朝都称过臣,都帮过忙,也都开过仗。既然那时候就跟中原王朝有渊源,两位就认定北魏应当继承西晋的正朔,把中间那些朝代全都忽略掉。

——他们可真强,上嘴唇一磕下嘴唇,直接忽略掉了足足一百八十多年,连奥运会都能举办四十六届了。这份儿瞎扯的功力,就连张苍老先生复生都得甘拜下风,惭愧得一脑门儿的冷汗吧。

高闾和李彪、崔光,两派各执一词,叽叽喳喳地吵啊闹啊,把皇帝拓跋宏听得是头昏脑胀,也不知道该倾向哪一方为好,末了他只好摆摆手,缩着脖子说让大臣们都商量一下吧。谁想这一下更糟,大家伙儿吵得更欢实了,从公元490年八月份一直讨论到了来年正月,足足五个多月,官僚作风实在不输于后世宋代那群玩“濮议”的大臣们。

这回拓跋宏没有锁帖,于是讨论时间再长,也终于还是出了结果。最终,那一票贫嘴废话的大臣们联名上了一份奏表,说经过组织仔细研究,我们觉得还是李老师、崔老师说得有道理,大魏应该定为水德,以承接晋朝的金德。拓跋宏被他们闹得没脾气了,下旨说你们觉得是啥就是啥吧。于是从这一年起,太和十五年(公元491年),北魏不再是土德,而改为水德,服色尚黑,总算是勉勉强强掺和进五德循环的次序里去了。

打那以后,北魏孝文帝拓跋宏算是见识到了那群家伙捣糨糊的能力,所以等到三年以后他想迁都的时候,就再也不敢搞什么民主讨论了。他先拉着一群老少爷们儿说,咱们今天南征啊,大家跟着我走。等到了洛阳以后全都走不动了,拓跋宏才说,既然大家都走到这儿了,索性别回去了,就定都这里得了。事实既成,群臣没奈何,只好抹抹热汗应承下来——你不应承,行啊,那你自己继续南征去。从此北魏定都洛阳,进一步汉化,逐渐走向强国之路。这幸亏是先斩后奏,要是拓跋宏再按老办法让大臣们开会商量,恐怕历史就得改写。

色彩斑斓的北周

北魏孝文帝拓跋宏迁都洛阳以后三十四年,公元528年,契胡酋长尔朱荣进入洛阳,杀了胡太后和皇帝元钊,另立了元子攸为帝(那时候拓跋氏已经全面汉化,就连姓氏也改成了汉姓“元”)。公元530年,元子攸亲手杀了尔朱荣,尔朱荣的侄子尔朱兆又杀了元子攸,另立元恭为帝。随即占据冀州的大军阀高欢发兵杀掉元恭,击败尔朱兆,再立元修为帝。公元534年,元修跟高欢有了矛盾,就逃到关中,依附另外一个地方实力派人物宇文泰。高欢没奈何,新立元善见为帝,迁都邺城。一年以后,元修被杀,宇文泰找了另一个皇室成员元宝炬当皇帝。于是经过这么一番乱七八糟的瞎折腾,北魏同时出现了两个皇帝,按照史书上的习惯说法,就此分裂成高欢执政的东魏和宇文泰把持的西魏。

甭管这魏是东是西,毕竟都是魏,所以两魏名义上全部都是水德。可惜好景不长,公元550年,高欢的儿子高洋废了元善见,建立北齐;七年之后,宇文泰的侄子宇文护也废掉了魏恭帝元廓,拥戴堂弟宇文觉建立北周。于是继续中原分裂,形成周、齐对峙的局面。

如此一来,让很多王朝都头疼的问题就又浮上了水面。魏只有一个,德也只有一个,如今一分为二,这该怎么算呢?这高洋、宇文护都是太子党出身,都有着天下英雄舍我其谁的气概,觉得自家才是正统,于是彼此都不理睬对方,自己埋头定自己的德。

北齐首先宣称自己承魏水德,应木德,尚青,但奇怪的是他们所得的祥物预兆却是“京师获赤雀,献于南郊”——赤雀赤雀,分明是红色的,该应火德嘛。

可是跟北周相比,北齐已经算正常了。北周也自称为木德,但这个“木德”应得非常古怪,木德尚青,而北周的服色却仍然尚黑,是水德之色;他们又宣布实行古代夏朝的历法,而夏朝分明是金德;更离谱的是,宇文家自己公布的族谱里,最早的祖先是炎帝神农氏,而炎帝却该是火德……这就完全彻底乱了套。本来一朝一色,习为定制,即便曹叡也不过才搞了两个颜色而已,到了宇文家就成了五颜六色的万花筒,除了黄土以外,四德俱全,倒也算得上是另类的行为艺术。

诡异虽然诡异,这色彩斑斓的北周却真的成就了一番霸业,在公元557年灭掉了北齐,统一北方,想来是上天也被这不按规矩出牌的宇文一族给气糊涂了吧。

北周第四代皇帝——周宣帝宇文赟是个奇葩,除了寿命以外,简直可以跟南边儿的萧衍相互辉映,争夺“最不靠谱皇帝”的奖杯。他继位的时候才刚二十岁,可当了一年皇帝就烦了,把宝座禅让给才七岁的儿子宇文衍,自称“天元皇帝”,躲在后宫里继续执政,好歹省了上朝的麻烦。

宇文赟的皇后名叫杨丽华,她的老爹杨老先生就是日后开创一代“盛世”的隋文帝杨坚。

隋文帝这皇帝宝座来得很离奇,也很危险。首先,宇文赟是个既好色又暴躁的小子,他一躲进后宫,就连着把四个宠妃全都封成皇后,跟正牌的杨皇后平起平坐。四个新老婆争宠夺势,全都把矛头指向杨皇后,搅得宇文赟直接跟老丈人杨坚放狠话:“我迟早要杀你全家!”

杨坚吓得小心肝儿扑腾扑腾地跳,就想找机会闪人,离开京城长安到地方上疗养去。可是还没等他动身,宇文赟就在“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的后宫生活中活活累死了,于是大臣们推举杨坚辅政——开玩笑,这才是正牌皇后的正牌老爹,小皇帝的正牌姥爷,那四个新皇后跟他们娘家人都算个屁啊,谁知道哪儿蹦出来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算没听过这段历史的朋友们也都能想得出来。杨坚一上台,立刻搞了场大清洗,包括宇文家的藩王们,也包括反对他的大臣们,全都连锅端。然后到了公元581年,他逼迫小外孙禅让,自己登上皇位——即将完成大一统的隋朝,就这么诞生了。

乱世中的德性,终于划上了一个休止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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